正文文章标题

家乡水（散文）

陈鸿鹄

久别故乡的人，总会思念家乡的亲人、家乡的水，不管他乡的水多么甘甜，总能找出家乡水更胜一筹的理由，甚至能找出比名牌矿泉水更好的理由，并由清甜的家乡水牵引出家乡的山更美，时时招引游子思归，原因是家乡还有牵肠挂肚的人。

在肇庆一家手袋厂门前的街道边，我连续六天傍晚看见一个端庄、朴实寡言的四川打工妹站在那里看北岭，一站就是半个小时，开始我以为她是看晚霞，可是这天的晚霞已经消失了，她还在那里，她究竟看什么？我好奇地走过去，到她跟前才发现她不是看，而是想入迷了。看她忧郁的神色，我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她抱怨说：“来肇庆一个多月了，见不到大山，见不到大江，闷死了！”真没想到还有一个跟我一样喜欢看山水的，就介绍说：“其实北岭也不小，长二十多公里，从山麓爬到山顶要三个小时。西江是中国第四大河流珠江的中下游，也够大了。休息日我带你去鼎湖山看看吧。”她不屑一顾地说：“这算什么山？我家乡的山比这里最高的山还高三四倍，村边的嘉陵江比西江还宽二三倍。就是街上摆卖的鼎湖山泉水也没有家乡的山泉水甘甜！”尽管我怀疑她的话有夸张的成分，但想到古诗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想到贺绿汀的歌曲《嘉陵江上》那优美的旋律，我默认了。我又解释说：“星湖公园有小桂林的美称，肇庆山水的特点是美！”她自豪地说：“我家乡的山水才美哪！一年四季山花烂漫，我们有空就上山玩，采蘑菇、木耳，摘野果子吃，好开心啊！我们天天傍晚到嘉陵江里玩水、捉鱼、摸蚌、摸螺、摸蚬，晚上回家里炒来吃，多惬意呀！”我被她说得动心了，要不是离四川太远，我真会到她家作客。再一看她沉醉自乐的样子，心里想：“我们？那人会是谁呢？”我试探地问：“是和你男朋友一起去的吧，你现在很想念他？”

“是。”

“他现在在哪？”

“还在家乡。”

“叫他也到肇庆来打工吧，你们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他不能来，在家乡开了一间摩托车维修店。”

“在肇庆开店不是更好吗？这里的摩托车很多！”

“那是家乡唯一的一间摩托车维修店，很有发展前途，他不肯来广东！过几天我就要回家乡，再也不来广东了。”大有跟我依依惜别的口气，我忍不住问：“是回去结婚吧。”她无奈地说：“我爸妈还不同意哪。”

“为什么？”

“爸妈不允许我嫁进大山里。”说此话时，她神色黯然。我觉得奇了：“嫁进大山里？你们两家不是很近吗？”

“我们两家就隔着一条嘉陵江，江岸那边是大山，我家这边是平原。傍晚一听到他唱山歌我们就下水摸蚌、摸螺。”看到她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我好奇了：“水有多深呢？能蹚过去吗？”

“水才没到大腿，我们常常蹚过江去。”

“你打算回到家乡怎么办？”

“我到他家里，瞒着爸妈和他结婚。”

“你们两家这么近，你爸妈不是很容易就知道吗？”

“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真是个好人，我把家里的地址给你，你能不能每三四个月就替我给我爸妈写一封信？”

“我的字跟你的不同，不是很快就露马脚吗？”

“我爸妈不识字，叫别人读信的。”

“那读信的人也会怀疑哪。这样吧，你的同乡有九个人，你选一个最值得信任的人，把你的想法告诉她，叫她帮忙转寄你的信，还要替你保密才行。你要常常和她联系，得知她们回乡探家，你如果没怀孕，也要和她们一起回村，你爸妈才不怀疑。如果你怀孕了，就等生下孩子才和爱人一起回娘家，生米已煮成熟饭，你爸妈也无可奈何了。”听了我的话，她开心地说：“谢谢你的开导，我知道怎么做了。”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我提醒她：“先写信征求你男朋友的意见才回去吧。”她得意地说：“是他叫我回去悄悄结婚的。六天前就收到他的信了。”怪不得她看了六天北岭、想心事——将民歌《小河淌水》改为《大江流水》就是她的写照。看她沉醉到未来的幸福甜蜜中，我也替她高兴，作为女人，我能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想起过去曾看过几篇小说写巴山蜀岭里的姑娘如何千方百计走出大山，嫁出大山，眼前这个打工妹的爱情不是更加神圣吗？她就是天边消失的那一抹晚霞，已经染到四川的大山上去了。

第三天，这个打工妹领到厂里发给的部分作生活费用的工资后，就收拾行李回乡，临走前特意来跟我道别，我衷心祝福她旅途顺利、婚后幸福快乐！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由得佩服她：千年后的又一个跟“司马相如”私奔的“卓文君”！我呢，是否该回家乡重拾山水的乐趣？那时候我对肇庆的山水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每次坐火车经过肇庆，总要看肇庆辉煌的夜景，看北岭、看西江大学、看鼎湖山，心里就泛起一阵无限惆怅的感觉——1991年我以很高的综合专业分和文化分考上西江大学音乐系，但因超龄及在职教师，被教育局扣压了入学录取通知书，此后我唯有向往肇庆、向往西江大学。后来慈母般的季老师、罗老师退休离开西江大学了；我在肇庆一个化工产品批发部门前，被一个竭力鼓动我搭乘出租摩托车不成的老人用纸扇点了小腿的穴位后，几乎走不动了，回到家乡治好内伤后，从此我再也不留恋肇庆的山水。现在坐火车经过肇庆，既不向窗外浏览，也无惆怅的感觉。原因就是肇庆没有我惦念的老师，而且有我害怕的人！

回到家乡，老家新屋村的山水已经悄悄地发生变化，这是早就预料到的，只是我挺留恋爷爷家的后山。童年时代，我喜欢到后山的桉树林里玩，到西后山的灌木丛里摘野果吃。到少年时代，村里的井没水了，我要为家里到邻村的井里挑水。九年后的一天晚上，几个村干部在爷爷家门前商议搞自来水的事。一个村干部说：“搞自来水要耗费一大笔钱。村里的井水过去是溢出井口的，就因为后山的松树岭变成了桉树岭，地面不长草，泥土干燥，地下水位降低，井里才缺水的，井水也没有过去那么甘甜了！只要把后山再改成松树岭，井水就满了，用不着搞自来水。”另一个村干部说：“这些有点桉叶味的水有杀菌消毒的作用，可治皮肤病呀！过去把后山改成桉树岭，就是为了消灭狼，再把后山改回松树岭，以后连鸡也养不成了。还是搞自来水好。”我急忙大声赞成：“搞自来水好！”摸摸我挑水压痛的肩膀，我有十二分的理由代表全家人赞成。听到后山曾经有狼，不禁想起我五岁时那惊险的一幕：

“文革”开始武斗了，学校停课，母亲带我姐妹俩回爷爷家避战火。一天晚上，我一边洗脚一边拿着两头尖的竹柴枪，和妹妹站在洗脚盆里“撑船”。忽然，厨房边的屋角来了一个全身金黄色虎纹、像猪一样的动物，我急忙挥动柴枪大叫：“阿公，老虎来了！”爷爷正洋洋得意地向八九个小青年介绍捉蛇经，根本就不把小孩子的话放在心里。喜欢讲“狼来了”故事的妈妈正和三个妇女拉家常，更加不理会我的话。我既要不断挥动柴枪保护自己和妹妹的安全，又要把这个大动物的形状描述给爷爷听，因为家里有一支打铁砂子的猎枪。爷爷不耐烦地说：“老虎早就被人打绝种了。”他就是不过来看。我急忙争辩：“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大肚子老虎，头部像猪的，斑纹像老虎的。”爷爷不以为然地说：“要真是老虎，早就把你吃了。”我气得哭笑不得，看到那个动物听到众人热闹的说笑声，不敢贸然进攻，就叫妹妹从后面出去拉爷爷过来看。竟然无一人相信我们的话，也无人动身。我不断挥动柴枪和那个动物四目相对，又叫妹妹扔石子，可是妹妹力气小，只能将小石子扔到它跟前，它一动不动。我尽力用脚撩水洒它，有几滴落到它头上，它摇摇头把水甩掉，就转身摆动着大肚子走了，也许是天快黑了，也许是这里人多势众，也许是猫科动物讨厌水，我终于避过了一劫！几个小青年也因天暗而告辞，一个青年突然惊呼：“后山上有个大猫！”爷爷看了也惊叫：“真是个什么怪动物！”我埋怨着：“刚才它就在屋边，叫你们也不过来看！”爷爷遗憾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拿铁砂枪出来打了！”众人投石呐喊，把那个动物赶走了——三十年后，我才在一本杂志的彩图上重新看到这种动物，它叫华南虎。我也庆幸当年爷爷没拿枪打它，不然它肯定要伤人了！

现在狼和井水密切相连，群众的表决也是一致赞成搞自来水。于是，在外坡村边挖了三口大井，将后山顶上的篮球场建成大水池，新屋村就成了江湖镇第一个用上自来水的村庄了。

后来，乡亲们还是将后山改回松树岭，村里的井水又溢出井口，乡亲们竟然挑井水做饭、饮用，自来水则成了清洗用水。究其原因：村里的井水做饭香、入口甘甜。会不会是心理作用？邻村的井水就不甘甜？那些绝迹的猛兽再也没有出现，也许是现代化的村庄各种机器声、喇叭声、扬声器的喧闹，使得猛兽也恐惧三分，逃之夭夭了。

今年我买了四条鱼回家乡的圭河放生，看到观音庙里也装上自来水了，一打听才知道搬出来的新村和观音庙一带才用自来水；旧村的乡亲们，家家户户都买个不锈钢水塔，抽村里的井水用。我禁不住问：“为何自找麻烦？”守庙人说：“大家都有钱了，都说村里的井水甘甜，就自装自来水，不用村集体的自来水。唯有新村离旧村一公里远，只好用村集体的自来水。我们都饮不到家乡水。”我心里暗暗发笑：“家乡水的范围就这么小吗？”可乡亲们自有道理：自来水井渗进的是引陵河的水，那么自来水实质上就是陵江水。我觉得更加好笑：“陵江汇合罗江还要流到江湖镇来，怎么就不是家乡水呢？怎么就身在家乡饮不到家乡水呢？难道乡亲们都有解不开的家乡水情结？”我随意让庙里清凉的自来水淋在手上，我认定这就是大范围的家乡水，也跟村里的井水一样甘甜！我捧起喝了一口家乡水，想起了后山的桉树林，你的千秋功过，谁人曾已评说？你曾给乡亲们带来经济效益，也给乡亲们带来用水的烦恼！我国西南方的大旱灾，有人说是桉树林的罪过，我相信，因为家乡的井水就是例证；我校旁边的山岭哪一年秋冬发生火灾，那一年的冬天井水就不够用，可见地皮裸露的山岭是多么干旱，地下水位降得多么厉害！我国西北方的沙尘暴，有人说是将防风林变成了速生林引起的，我也相信，因为桉树林的地面是裸露的、不长草，根本保不住尘土，后山顶上的篮球场就是例证：我童年时看到球场比四周的平地低一些，常常积有一洼雨水，吸引我们去打水仗；到少年时我看到球场比桉树林的平地高出一尺多了，球场西边跟灌木林的平地相连却依然如故；桉树林下的泥土已经变成小孩喜欢玩的沙土了，冬天我们不敢上后山，就怕风沙入眼。家乡水啊，桉树林，生命之水，经济之林！难道，桉树林只允许种在水乡低矮的山坡上？

2010年8月13日写于江湖

             注：

散文《家乡水》在2010 年中国作家金秋笔会全国征文评比中荣获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