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书是一生的财富

陈鸿鹄

2005年中秋节的前两日傍晚停电，大家都无事可做。薄云遮住月亮，月色朦胧，适宜赏月漫游。于是我借音乐之名来到邻镇的中学，和H校长海阔天空地谈了一会儿，忽然他问我：“你有几箱衣服？”

“衣服没放在箱子里，难以估计。”我若无其事地说。

“箱子不装衣服，要它干什么？”他似乎在嘲笑我不能物尽其用。

“装书。”我理所当然地说。

“装书？衣服值钱还是书贵？”他像在讥笑我不知好歹。

“当然是书值钱！”我理直气壮地说。

他像在开导我：“你最贵的衣服多少钱一件？最便宜的衣服多少钱一件？箱子里最贵的书多少元一本？最便宜的书多少元一本？”

我觉得好笑，难道我不懂得这样想？“我最贵的衣服三百元一件，最便宜的衣服八元一件；箱子里最贵的书756元一本，最便宜的书也要五十多元一本。”

“有这么贵的书？”他似乎怀疑我撒谎。

“比这还贵的书不少，我买不起。我买的都是优惠价的书，尚且要节衣缩食才买得起。”

“你有多少箱贵重的书？”他开始好奇了。

“三个厨柜、三个箱子和二个方形大篮子都装满了书。”

“都是属于哪一类的书？能借给我看看吗？”他像是半信半疑。

“恐怕你看不懂。有电工手册、无线电技术与维修、无线电线路设计与用途；有化工手册两大本、有机化学、高分子化学、表面活性原理、化工小产品配方；有中医理论书籍、中医方药学、草药图解；有作曲理论方面的书籍……”

“文学类的书呢？”他迫不及待地问。

“先是弟弟拿去看，后来喜欢看的人多了，不知传到哪里去了。”我这才想起自己原来有许多长篇小说的。

“我从你妹妹那里借过几本小说，没写名字的，看完我就还给她了。”他回味无穷地说。

“肯定不是我的，我写的名字大得几米远也能看得见，我是先写名字才看书的。”

“说说你第一次买书是在几岁，买的是什么书？”H校长要避开我来访的话题另找话说。

因为第一次商谈不成功，这次我也不抱多大的希望，干脆就当作聊天，回忆起童年的往事来：

刚满六岁那年，春节刚过，爷爷带着我和妹妹去趁江湖圩（赶集）。他带我们逛百货商店，我马上被南边的书橱里的书吸引住了。那时妈已教我认识了二百多个字，我就指着三期《红小兵》问价钱，男售货员嘲讽地说：“都是七分钱一本，你有钱吗？”我马上拉来爷爷，求他给我买书。爷爷生气地说：“买什么书！书能吃得饱吗？”那售货员认识爷爷，帮我解围说：“原来是你的孙女。给她买一本吧，好似她认识一些字。”爷爷望着我坚决地说：“不买书！可以买东西给你吃！”他拉着我俩就要走，我双手抓住他的左手缩起双脚吊着不走，大声说：“我不吃！”爷爷把我提到面包铺前，拿了一个面包给妹妹，又拿一个面包放到我鼻前逗我，我大声说：“我不要面包，我要书！”爷爷斩钉截铁地说：“你吃得去多少个面包我都给你买，就是不买书！”妹妹赶紧说：“我还要一个。”爷爷将面包递给妹妹，问我要多少个，我赌气说：“半个也吃不下！”心里寻思着：二个面包二角钱，等爷爷给钱时我趁机“打劫”。就在爷爷递上二角钱时，我一把夺过来说：“我也要买其它东西吃。”爷爷答应了，还说要带我去买，给我讲价钱，怕别人骗我的钱。我跟着爷爷心不在焉地在水果摊前、糖果摊前、凉粉摊前看，均摇头不想吃。我跟爷爷谈条件：“我这二角钱买的东西其他人都不准吃。”爷爷同意了。我说：“我看到中意的东西才买来吃，您继续‘趁圩’吧。”爷爷拉着妹妹的手在前面走，我偷偷走回书橱前，对售货员说：“我只有二角钱，能不能买三种《红小兵》？”

“你知道三本《红小兵》多少钱吗？”

“二角一分钱。我还差一分钱。”

“你也知道不够，还问我？”

“爷爷说‘买东西要讲价钱’。”

“封底印着书价，无法减少。”

“就买1号和2号的《红小兵》，你要找回六分钱给我。”

售货员惊喜地说：“你会计算？”

正在此时，爷爷找到这里来了，他十拿九稳地说：“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他对售货员说：“不要卖书给她，这二角钱是给她吃面包的，你退回给我吧。”售货员笑着说：“退回给你不合理，遵从她的意愿吧。”售货员问我：“你吃面包还是买书？”我坚决地回答：“我买书！你拿三种《红小兵》给我选。”售货员递来三期《红小兵》，我抱住书对他说：“还差一分钱，你向我爷爷要。”说着转身就走。售货员大声喊住我：“书未盖印，人家当你是偷书！”我只好回来，但盖印的时候，爷爷不肯给那一分钱，还把找回的六分钱拿走了。售货员抱歉地说：“我帮不了你了，回去向你妈告状吧。”

回到家里，妹妹将剩下的一个面包给妈妈，妈妈夸赞她是懂事的乖孩子，转身问我：“你的面包呢？你这‘馋吃猫’吃完了吧。”我赶快解释：“只剩下六分钱，爷爷不肯给我买面包！”爷爷赶紧分辩：“她不吃面包，拿二角钱去买了二本书，还剩下六分钱在我袋里。”爸爸对妹妹说：“你才是真正的馋吃猫，大姐爱看书，不吃零食。”听了爸爸的话，我受到了鼓舞，马上大声嚷：“爷爷还欠我六分钱！”结果被妈妈数落了一番，我当然不死心，寻找能帮助我的人及适宜的时机再告状。

爸爸在我的书上工工整整地写上“陈鸿鹄”三个字，并谆谆地教导说：“你有志气看书，就叫这个名字吧，希望你有志气读好书，有志气多看书，不辜负我对你的期望。”经过爸爸如此一说，我又惦记着还有一本《红小兵》未买。每天晚饭后，爸爸就指着《红小兵》里的文章读给我听，我边听内容边认字，次日白天我又回忆着内容看书认字，越看心里越惦记那本未买的《红小兵》。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爷爷是生产队长，他召集几个队干部在家里开会，我赖在周围不肯走。每当爷爷发言，我就大声捣乱：“爷爷还欠我六分钱！”如此数次之后，队干部们不耐烦了，开始怨怪爷爷：“你就给她六分钱买东西吃，何必让她念一世债名！”爷爷解释说：“她不是拿去买东西吃的，是拿去买书！”

“那不是更好吗？爱读书，爱学习，精神可嘉！”

爷爷无可奈何地说：“给你六分钱也买不了书！”我信心十足地说：“我有了六分钱就自有办法买书！”于是，我如愿地取回了六分钱。

傍晚，我对爸爸说：“有两篇短文章我会读了。”于是我读给爸爸听。爸爸听后称赞我聪明好学，我趁爸爸高兴的时候，提出要一分钱，爸爸就开心地奖给我一分钱。

次日中午，我偷偷地步行了二点五公里，来到江湖圩买第三期的《红小兵》。售货员高兴地说：“真让你告状告赢了！”我终于松一口气说：“是向生产队干部告状告赢的。”他也会意地笑了。

H校长继续追问：“你看了那三本《红小兵》，获得了什么知识？”

“使我开阔了视野，无形中提高了我的语言表达能力。”

“你具体举例说一说。”

“当时许多老师都不知道电视机为何物，我通过图文结合，界定电视机是一种也能收到图像的收音机。我读二年级时就知道怎么写日记了。我当红小兵大队长时就设计了许多队活动，《红小兵》扩展了我的思维。”

“你一共买了几期《红小兵》？”

“十四期。”

“后来的买书钱是怎么来的？”

“妈叫我买盐买豉油剩下的几分钱，我攒起来，回去对妈说‘剩下的钱我买糖果饼干吃了’。妈只说声‘馋吃猫’，不再追究。”

“你怎么只买十四期《红小兵》？没买过连环画吗？”

“后来《红小兵》停刊了，我就改成买中长篇小说。三十五本连环画是我发动爸爸买的，其它连环画我都有机会在书店看过了，不买。”

H校长好奇了：“你怎么有机会在书店看书？”

又勾起我对美好时光的回忆：

暑假妈妈带我们来爸爸的单位住，斜对门就是新华书店。店主是个女人，有五个孩子，大女儿婀娜比我小两岁，为了使婀娜安心照看弟妹，她就允许小朋友翻看一些旧连环画，陪婀娜在书店里一起玩。有时候婀娜跟着小朋友们满街跑了，我仍留下来帮她照看弟妹。当然我也有弟妹，被妈妈当宝贝带着，用不着我照看。女店主巴不得有人帮她照看孩子，就允许我看更多的连环画，只要不弄脏不弄皱不弄破就行了。遇上没人来买书时，女店主让我守店，她锁上出口就去买菜。她当然不知道八岁半的孩子能看小说，我就有机会看完了几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短篇小说集。快开学的时候，书店运回大量新书，其中有许多厚厚的连环画。女店主说：“后天起的十天内要盘点分发课本，不再零售图书。叫你爸爸来，我发动他给你买连环画。”爸爸是税务征管员，我回去对他说：“书店的女人叫你去收税。也运回很多新书，叫你去买。”爸爸真的来书店看新书，在女店主的鼓动下，同意给我买几本连环画，女店主让我进里面选。我选了三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尔基的《我的大学》等三集、《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捕鲸记》这八本连环画，征得爸爸同意后，我盖上印。女店主说：“给她多买几本吧，她很爱看书。”说着她不断地选出新书，看到爸爸点头，我就盖上印。结算时一共14.2元，因为书已盖印，爸爸无法反悔，只好自认理亏地掏钱交书款。我抱起书欢天喜地地跑回住所，爸爸回来对妈妈说：“十斤市价猪肉钱买回的书。”妈妈责怪我说：“能买近二十斤牌价猪肉，以后你四年不要吃猪肉，看书够了。”我自得其乐地说：“您炒的猪肉没有食堂的香，我不喜欢吃。以后我不吃猪肉，继续买书！”

“你刚开始买的是哪几本小说？是怎样攒钱买的？”H校长开始对我的往事感兴趣了。

“我攒了四个月的零钱，就买回了中篇小说《海花》；又攒了四个月的零钱，有一次我买回豉油，妈叫我烧火，她忙着炒菜，我把剩下的8角钱放在灶台上。妈炒完菜就和弟妹、保姆在水泥乒乓球台旁忙着吃饭。我洗完手，看见8角钱还在灶台上，我就将它放进裤袋里，这里是学校的厨房，以后她就无法追究了。这钱是盆里猪肉款的三分之二，我也心安理得地不去跟他们抢着吃猪肉了。每周爸爸给我们买一次猪肉，打电话叫我来回步行十公里拿猪肉回学校，于是我顺便又买了一部长篇小说《海岛女民兵》。有了这次经验，以后我如法炮制，每次都是将余钱放在灶台上，妈妈较粗心，常常被我得逞，过了两个月，我又买回了上下集的《西沙儿女》。”

“怎么你买的小说总是跟海有关？”

“我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样的，想从书中去领略大海的风光。”

“体验到了吗？”

“看了小说又看了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算是领略到了大海的风光。”

“后来又买了什么书？”

“我读四年级时，班主任号召我们四五年级的同学利用三个下午砍柴卖给砖瓦厂，拿到三百元钱，买回三百本图书办起了学校图书室，我们天天借书看，很开心。此后的三年内我就没买过新书，也用不着变法子攒钱。后来我妈被调到另一间学校，我才又买新书。此时我已十三岁了，读初二，妈是我的班主任。我们班的同学既团结又在下午放学后到排球场上男女队激烈竞争，女队天天获胜。我们有机会参加全公社的体育运动会，也有机会参加公社的文艺会演，每天出发妈都给我二元钱。每周学校放二次假让我们到六公里远的新华农场看免费电影，每次我向妈要3角钱买水果解渴，都能如愿。于是我买回几部三集的长篇小说‘解渴’。那段时间我不愁买书的钱。”

“你买中医理论的书干什么？”

我感叹地说：“青少年时代我被口腔溃疡困扰了十五年，许多医生的药治标不治本，溃疡处像走马灯一样在口腔里转，后来被一位自学成才的赤脚医生治好了。半年后复发，赤脚医生在家建房子，不来开诊了。因此我下决心学医自治。我不希求高档华丽的服饰，甘愿穿着朴素，省下钱来买了几十本医学书籍来看。”

“你学医有成效吗？”他急于想知道成果，他不相信我就是二十年前他的女朋友的姐姐。

“当然有，自此以后我和儿子的病都是自己治。”

“说说你治好了哪些大病和重病。”

“我根治了自己的口腔溃疡。二十一年前我肺积水咳嗽，找了三位本地的名医，吃了一百多元钱的药也未能治好，于是索性自己处方配伍开了八分钱一剂的中药来吃，服了三剂就治愈了。我开始怀疑名医的实力，以后有病自己治。我治好了自己在精密陶瓷厂的高温喷浆炉旁工作四天导致的肺热失声；我治好了自己肾阳虚的腰腿痛；治好了儿子的乙肝；治好了自己非典型性窒息症状的肺炎，包括我妈、舅舅和他村里的八个人的同类型的肺炎；用中药服食的原理驳好自己摔断的三节肋骨；用少林十三味疏通了被恶人在我小腿肚点的使人不能步行的穴位。用针灸的方法使脑偏瘫的妈妈能恢复知觉起床走动，而她知痛后再也不肯让我扎针，疗效再无进展。我学医最主要的是为了养生。你别把自己弄不明白的现象说成人家是妖精变的。”

“除了妖精以外，谁还能有那么多本领？”他还是嘴硬。

“既然如此，那么‘妖精’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就是善于学习知识，善于学习别人的长处，善于动脑思考，把凡人弄不明白的事情非弄明白不可，仅此而已。想当‘妖精’还是当凡人，就在你一念之差。现在的青年人心浮躁，唯钱是图，而且极端的妒贤嫉能，用‘妖怪’一词就能概括他们妒忌的‘多面手’。”

“说说你为什么买那么多无线电技术的书籍。”H校长的自尊心放不下，又转移了话题。

“进入八十年代，电视机开始多了，而我还不明白电视机的原理，就去学了一期无线电技术与维修，也跟同学一样疯狂地购买有关书籍，而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修过吗？”

“没钱到大城市购买零件，无法亲自实践。我只是在班中理论学得好，有一次探亲被同学叫进他的维修店分析电路图，帮他找出故障不能排除的原因。”

“是什么原因，找出来了吗？”H校长好像不相信我的理论。

“信息增益反馈控制电路分正向控制和反向控制两种类型，取决于三极管的型号。他替换的三级放大的三极管与五级放大的三极管不同型号，我让他将原装的同型号的四级放大的三极管焊在三级放大的三极管的位置上，新替换的三极管焊在四级放大的三极管的位置上，问题就解决了。他说‘我坐在你的邻桌，怎么老师教的理论我没听到？’肯定是他的实践经验多，不把老师的理论当一回事，听不进去。”

“说说你是什么原因买化工方面的书籍。”也许H校长认为我是含沙射影地说他，又转变了话题。

真是说来话长：

有位朋友丁在化工厂当上了化验员，他对我说：“以往的每个化验员都是偷到生产配方就到私营化工厂当技术员去了。我没学过有机化学，你帮帮忙破解生产流程与配方。”好胜的我答应千方百计解决难题。他观察到各种原料的数量、简称和分子结构示意图，留意全过程的生产工艺和流程，化验的酸值与粘度，成品测试的结果和样板，这一切放在我面前，我真是八字才半撇，需要学的知识太多了。幸亏中等城市有开放式的大型书店，分科分类摆放书籍，有开放式的图书馆，我在那里大海捞针式的查资料，终于把原料的中文名称破译出来了。接着是配平化学方程式，我觉得这跟生产塑料的化学方程式差不多，怎么用作制造化工涂料呢？丁在图书馆发现一本化工文献，跟厂里工程师桌面的那本一样，借来一看，我们大开窍，定好产品的分子量和酸值，配平化学方程式，理论出水值竟然和生产的出水值一致，我们欣喜若狂，于是到顺德找同类化工厂实践。我们初战再战都告捷，当然没人知道丁是台前技术员，我是幕后技术员。后来丁请假一个月去上海、青岛办理私企业务，由我负责生产了二十二釜聚酯树脂产品。车间主任以为可以趁机掌控生产技术，我知道他以前生产质量不过关的环节就在抽真空的指标上，于是我就等他不在场时抽真空，有时他突然来了，我故意把抽真空的指标提高了许多，于是麻烦来了，因为粘度变大了，要缩短生产流程，后面调酸值的原料要减少，这一切他都观察到了，次日早早取样给厂长测试，还打了小报告，可是测试结果挺好的，他没话可说，厂长只打电话跟我说：“不要轻易改变生产配方和工艺流程，不利于工人常规操作。”后来车间主任为难我了，有一天早上投料两个小时后，厂长通知要改成低温快固型的聚酯树脂产品，车间主任不告诉我，等到最后投料时刻他才告诉我，此时粘度已很大，考虑到综合指标，我不得不减少了八公斤固化催化剂，车间主任以为我要出洋相了，次日早早取样给厂长测试，又打了小报告，可是测试结果比往日还好，厂长十分满意。等到丁回厂后，厂长对他说：“怎么鸿鹄的低温快固型聚酯树脂的生产配方比你的每釜节省三点二万元成本？”丁说：“我没做过实验不敢生产。”丁回到车间对我说：“你的胆子比水缸还大，拿大釜生产做实验。”到了骑虎难下的时候，相信人人都说他的胆子很大。丁后来悄悄按我的配方用中釜做实验，没成功，他不知道我改了工艺流程。事后我也不把原因告诉他。那时我们因为去广州科技书店买书回来后产生隔阂：我买了六百多元的化工书籍；他看上了《化工产品大全》，而身上居然不带钱，便说服我不买其它东西，借三百三十元钱给他买书。回来时我们交换书籍提着走路。书由我保管着，他还钱时只给三百元，说那三十元钱就当作帮我提书的工钱。早说如此，我坐出租车也用不着十元钱。竟有如此不讲理的，我生气地说：“就当作是我买书吧，你不用还钱了，这书不给你看。书店还有一本，你以后有机会再去买。”他居然厚颜无耻地说：“你不办厂，要它没用，还是便宜一点卖给我，不至于浪费那么多钱。”我气愤极了，反唇相讥：“我留着日后到其他化工厂搞供销，用途可大了！”六天后他有机会出差去广州，想买另一本《化工产品大全》，但早两天就已经卖完了，书店仅订购四本，没货可追的。他回来后低声下气地求我卖书，我气头未消，不肯卖书，答应为他提供资料信息。

我随他运设备回茂名办新厂时，途中北京的送货员在江门一家酒精厂卸货，我在车头看见蒸馏塔向北京小伙压来，他一人撑不起半吨重的蒸馏塔，我为他助了两臂之力，他脱险时扔开蒸馏塔，压伤了我的右手腕。我对丁说：“你帮忙看看路上有没有药店，停车买点伤药。”他嘲笑说：“谁叫你自作自受！”我解释说：“如果我不出手相救，他死了，他是为你和江门两家厂送货的，你至少要负三分之一的责任。”他毫不在乎地说：“我要求独立送货的，他在中途卸货出事故由货主负责。你搭我的顺风车，算是不花车费的报应吧。”我无言以对，但心里凉了半截，要不是我带着两个箱子、两个大袋子和一辆自行车，嫌在江门转车麻烦，我才不愿坐这样的顺风车呢！回到茂名我的右手已肿得不能动了，我要求等天亮药店开门买了伤药才开车，丁怨声不已。新厂试产时，因双金属温度计短，离液面还有四十厘米，所得温度不是液体的实际温度，第一次试产原料没反应，我建议提高反应温度，但丁反驳我说：“液体的温度肯定比测得的温度高，水蒸汽的温度是达不到二百三十二度的。”我的理由是：“原料不反应，证明液体没达到反应温度，没有其他解释。”丁强硬地说：“我不听你的馊主意，烧焦我的原料。”他又试产二次，还是原料不反应。第四次试产时，工人们没耐心了，我去观察锅炉时，他们把四个加热开关和冷却开关告诉我，叫我帮忙照看锅炉，他们跑到一百米远的钢瓶厂仓库去打牌，准备明天凌晨四点半才回来。我巴不得把他们全部支走，就可按我的设想生产了。我用了半个小时，提高了三十度，原料才开始反应，再提高二度，原料反应异常激烈，二个小时后，反应完毕，可我无力拧开取样口，无法测试。此时已经将近二十三时了，我去叫工人回来帮忙，丁和工人们无一人相信，不肯回来。我只好按常规抽真空，出水量足够以后，要进行最后投料，但丁和工人们还是不相信，我大闹钢瓶厂的仓管员，他们只好收牌休息。丁和工人们回来看到温度计大吃一惊，我勒令他们不许动锅炉，这一釜产品我负责，你们抽样化验就行了。化验结果指标正常。出料后我一看到花生油般颜色的产品就放心了，倒是新工人没见过成品，大惊小怪地埋怨我把固体原料煮成油状了。丁自知理亏，默不作声。后来他都是按我的工艺流程生产的。经理知道此事后，提高了三百元工资给我，要求我以后帮忙抓好生产质量。后来丁对经理说质量是他负责抓好的，这三百元钱应加在他的工资上。经理就把这三百元工资转给他了。我终于明白利益是不能共享的，该学范蠡、张良的功成身退了。我临走时提醒他：“你不懂热传递的原理，新建的中釜犯了类似内热式电开水壶的错误，釜底温度达不到一百度，会有一部分原料没反应，沉积在釜底。如果你不相信，试验时用温度计测量出料口，就知道我的话不假。你想搞的自交联树脂也不能用这种釜试验，温度控制不灵敏，会瞬间固化的。”他不听我的话，试验失败损失了三万多元的原料。事后他找到我说：“被你说对了，结果不出你所料。你来看看我改装的反应釜，提点意见吧。”“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好自为之吧，实在干不下去就回原来的化工厂老老实实地当技术员。这就是我的意见。无论你的厂前景如何，都别忘了还我妈的一万元银行贷款。”后来他回顺德的化工厂当技术员，与我断绝了联系——就因为那一万元的贷款。

H校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十三年前要不是他阴差阳错的冒充丁的同伙捉弄我，我何至于斯？

“说说你第一本音乐书籍是在什么时候买的，它给了你什么收获？”H校长终于肯转入正题了。

我沉浸在快乐的回忆中：

那年我十五岁，读高二了，省了二个月的菜钱，就来书店买《气象知识》和《天文知识》。当售货员拿起《天文知识》时，我发现它的下面遮住一本秦西炫教授的《作曲浅谈》。天哪！这在农村的书店真是罕见之物！我马上要求拿来看，并问还有没有同类的书籍。他说：“仅有一本。是一位老师订购新书，我们报错书名订来的，快三个月了，没人买我们就要退书。”

“每周末我都来逛一次书店，怎么没看见这本书？”

“新书多了，滞销书就压在下面。”

我咬咬牙，这一回“鱼和熊掌”我都要了，再省点饭钱吧。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三本书。果真是阴差阳错，天怜我也！看了《作曲浅谈》，我六七岁时的疑问全解开了，原来我早就可以作曲，只是缺少理论而已。现在有了理论，技痒难忍，苦于找不到歌词来谱曲，毛泽东诗词全由名家谱曲了，我不敢班门弄斧。有一天傍晚，低一届的女同学兰和我聊天，叹惜说：“电影《山乡风云录》没把原小说中的求爱诗谱成歌曲来唱，太可惜了！”我马上接过话题说：“我可以谱成歌曲给你唱，愿意吗？”她发疯似的狂叫：“太好了！太好了！”她的狂热鼓舞了我，我用晚自修的时间谱好歌曲，第二天抄工整后，在傍晚交给兰，她惊喜地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完成了！我不会看谱唱歌，你要教我唱。”我教她唱了几遍，她越唱越起劲，还连声说：“不错！不错！”我教了三个傍晚，她会唱了，我也能随口唱出来了。此后我就忘了这件事情。六年后，读高二的妹妹唱起这首当年我定名为《祈盼》的歌曲时，我问她是从哪里偷出我这首处女作的。妹妹否认是我的作品，她说：“这是校里的流行歌曲，人人都会唱，课间各班都唱，歌名与你的不同。”真没想到情况会这样！我想不出兰当年是如何让它流行起来的，至少说明我的处女作成功了！如今，无论别人如何恶毒攻击我的歌曲，每当想起兰的狂热，我坚信会有知音喜欢我的歌曲的。

“后来是怎么买到音乐书籍的？”H校长是在打听吗？

往事不堪回首，我伤感地说：“1991年我高分考上西江大学音乐系，但教育局以我超龄为名，扣压了我的入学录取通知书，让一位男生Y代读。我只好到广州买了三百多元的音乐书籍回来自学。1998年我又到中央音乐学院里的书店买了三百多元的音乐书籍。现在从网上邮购了四百多元的音乐书籍。就这么多了。”

 “你妹妹过去拿许多小说来看，现在还有吗？”他想借书？

我苦笑道：“我爸爸有一大柜子的武打小说，被亲戚拿去看后不还，现在也所剩无几了。我读高中以后就不再买文学作品，到图书室借书看，科普读物我还是要买的，因为我好奇。”

“你这么好奇，看过‘毒草’吗？”H校长总想找点我的过错出来。

我自嘲地笑笑：“‘文革’期间看过两本所谓的‘毒草’。”

“你是怎么看到‘毒草’的？你中‘毒’了吗？”H校长既想探听，又想挖苦。

“我的的确确中‘毒’了！”童年的往事，回忆起来真好笑！

那是我八岁读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批林批孔”。为了更明确地“批林批孔”，上级给每位老师发了一本《三字经》。妈妈警告我：“这是‘毒草’，你不能拿！”我心里不断地想：“毒在哪里？您拿不中毒，我拿就中毒？”我悄悄地拿了一下，又放回原处。第二天还没有中毒，我的胆子大了，暗暗地想：“我也想当积极分子在大会上发言，可是我不知孔子是谁，怎么批判呢？”星期日的中午，妈妈用教本压住《三字经》。我一看，有机会了，就悄悄取出《三字经》，趴在床底下看。果然是每句三个字，有许多我不懂的字，幸好下面有注解，有些还有注音，我能把意思看懂。看完后，我觉得这本书挺好的，找不出要批判的地方，为什么大家要大批特批呢？是不是我中毒了？妈妈在门口大声叫我回来吃晚饭，我不敢应答，等妈妈走到球场喊我时，我赶快钻出来将《三字经》放回原处，跑出去大声应答：“我回来了！”妈妈责怪我怎么不出声，害她走那么远去大喊。第二天我发高烧了，医生来看病时，我悄悄问医生：“我是不是中毒了？”医生笑了笑说：“不是中毒，是发烧，可能有点惊风。你吃了木薯，害怕中毒吧。”我睁大眼睛望着医生：“毒草也会使人中毒的！”医生自信地说：“学校附近没有毒草，我亲自挖光了。毒草中毒的症状不是这样的。”但我坚信不疑是看“毒草”中“毒”的，是思想“中毒”了，思想出自头脑，我就是额上特别烫手——学了中医以后，才懂得担惊受怕会患惊风，症状主要是发烧，治法与发烧有别。此后，每逢开“批林批孔”大会，我都不想上台发言，但有一次班长抄了一段话上台发言了，总辅导员要求我这个红小兵大队长也上台讲几句。我不得已站在台上大声说：“大家不要看毒草《三字经》，看了会头脑中毒的！如果你不小心看了一下，头脑发烧中毒了，就要马上找医生治疗！”这是我的经验之谈，我看见班主任抿嘴笑了笑。校长在旁边更正说：“思想中毒是医生也治不好的。”我趁机走下台来。我这个八岁多的大队长能说出这番话来，在全校同学的眼中，思想境界已相当高了，于是，我得到了广大红小兵的追捧。

三年级结束了，暑假没书看特别挠心。妈妈的初二《语文》教本和教学参考资料、《农业基础知识》和教学参考资料、各年级的课本、包括高中部的《语文》课本，我都看过了，真是到了无书可看的地步！妈妈带我们到爸爸的单位度假。我发现爸爸的床底下有一个蒙着厚厚的灰尘的木匣子，因为好奇又没事可干，我拿着鸡毛掸子钻进床底，扫开灰尘一看，原来是一本包着牛皮纸封面的厚厚的书，翻开一看，“红日”二字映入眼帘。听老师说过：“《红日》是大毒草！”当时心想：“红日不就是红太阳吗？红太阳指的是毛主席，怎么会是毒草呢？”现在才知道《红日》是长篇小说。下面还有三本书，我没翻开看，估计也是“毒草”。反正我已中过一次“毒”，“中毒”是怎么回事我已经知道了，于是心中很坦然，再中一次“毒”也不怕！我趴在床底下看了三日，还没有中“毒”，我觉得内容挺好的，既不反党反革命，也不反毛主席反人民，怎么说是“毒草”呢？难道仅仅因为里面没出现毛主席而称它是“红日”才算是“毒草”吗？妈妈在楼下叫我吃晚饭，我不应答，我要抓紧时间看完最后二页。听到妈妈的声音在街上回响，我也看完了《红日》，将书放回原处，赶快钻出床底，跑到楼下大声应答：“我回来了！”妈妈在大门口大声责骂：“你在屋里怎么不出声，害我喊到声哑！”我极力狡辩：“我刚刚回来的。”“撒谎！我站在大门口喊，一直没见过你。”快露馅了，我赶紧自圆其说：“我就是为了不让您看见，悄悄从工商所门口进来，上到四楼顶，又从财政所的楼梯下来的。”妈妈也缓和了态度：“为了跟我‘捉迷藏’，绕了那么多弯路！”第二天我发高烧了，全身发烫无力，医生来看病后说：“确实病得不轻，你说说是怎么得病的。”听了医生的话，这次我不敢隐瞒了，照直说：“我看了毒草《红日》中‘毒’的。”医生笑了：“看毒草中毒不是这样的，还有没有其他原因？”我一本正经地说：“过去我看‘毒草’《三字经》时，‘中毒’的形状也是发烧，当时医生说还有点惊风。《三字经》薄，我中的‘毒’浅，病了一天就好了。《红日》很厚，这次我‘中毒’才深的。”妈妈紧张地追问：“毒草在哪？”还有三本“毒草”没看，我不肯说。爸爸在旁边默不作声。妈妈发怒地打了我三巴掌说：“看你讲不讲！”我脸上火辣辣的，痛得两眼直冒金星，我忍住眼泪不流下来，闭口不出声，我要替爸爸保密，因为我从《红小兵》里知道：藏“毒草”是违法的！挨妈妈的毒打早已成家常便饭，她要求我给弟弟妹妹带个好样。有一次我考试得了72分，妈妈拉下挂蚊帐的黄竹狠狠地打了我三棍，把竹竿也打断了，我也站着不动，忍住不哭，此后勤奋学习，数次全公社“统考”我都获得第一名，妈妈脸上有光彩了，可是从来没给过我什么奖励，无论是语言还是物品。爸爸从来不骂我不打我，我觉得爸爸特别好。这时，妈妈见我不说话，又要发火地打第四巴掌了，医生出手挡住，抱起我边抚摸边安慰，引导我说：“你不是看毒草中毒，但你要听妈妈的话。你妈妈是教师，学生不听老师的话怎么行？”此刻我觉得医生特别的亲切，是值得向他诉苦的人了，就偎依在他怀里哭起来，不甘情愿地说：“《红日》在床底下。”在妈妈心里，我的病还没有比查出“毒草”和销毁“毒草”重要。妈妈用扫帚从床底下捞出那四本书，感慨地说：“竟然还藏着四本大毒草来毒害孩子！”轮到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医生叮嘱我按时服药，知趣地告辞而去。爸爸争辩说：“再过三年她也看不懂《红日》。我桌面有六本长篇小说，怎么没见她翻看？”

“正因为吸引力大才是毒草！”

“荒谬的逻辑！你不告诉她是‘毒草’，就没有了吸引力，她就不看了。我这里没有《三字经》，《三字经》的字那么深，叫个中学生来也因为看不懂而不想看，她却看了，还不是因为你告诉她‘这是毒草’，才吸引她看的？你越禁止她就越想看，你没禁止了，她反而没兴趣了。”我不得不暗暗承认爸爸的话是对的，他桌面上那六本厚厚的长篇小说对于我这个八岁半的儿童来说，真是太难看完了，如果说成“毒草”，我真的一定有耐心偷偷地看完，因为越禁止看的东西越神秘，我就越想知道它的内容，反之，任人看的东西，大家都不留神，一点印象也没有。要不然一个八岁半的儿童怎么会有耐心看完长篇小说《红日》？那是大人的世界，对儿童是没有吸引力的，正因为称它为“毒草”，是禁止不能看的，就使它充满了吸引力，才使我第一次看完了长篇小说。妈妈把那四本大“毒草”烧了，她的思想够革命的，意志够坚定，态度够坚决，难怪她十五岁就能从地主家庭逃出来参加革命！爸爸在旁边看着妈妈烧“毒草”，轻轻叹惜着，无话可说。我也暗暗惋惜，但已经中“毒”生病了，更无理由开口。这一次中“毒”，我病了五天才能起床走动。正因为此事，后来爸爸才毫不吝啬地买了三十五本连环画给我，妈妈责怪他浪费钱，他顶了一句：“我买了那么多新书回来，以后她看‘毒草’就与我无关了！”自从看了“毒草”找不出“毒”以后，我的思想就没有妈妈的思想那么激进了，凡事都想一想合理不合理才干。在打击“右倾翻案风”时，我也赞同“白猫黑猫”论，被妈妈骂我“小小年纪，怎么思想那么顽固、落后！”有时，不肯随波逐大流的人，他的头脑往往比众人更清醒、更理智！

H校长嘲讽地说：“你今晚对我讲了那么多话，是把我当知音了吗？”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结果我早就料到：“我盼望你成为我的知音，但我深深地感到你话中带刺，你对我有一种不能化解的敌意，我愿意化解，可你不肯解释，你在心理上已容不下我，工作上更是难以相处！我们连合作的基础都没有了。”

“给我三年的时间吧，我帮你实现心中的愿望！”但他的语气不是恳求，这样的许诺将会遥遥无期。

我心中隐隐作痛，他翻手就能办成的事情，却要求我等三年，恐怕等来的是障碍重重！曾经我为一句承诺等了十五年，却等来一场恶骂，这一次能等出好结果吗？我潇洒地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色依然朦胧。有儿子和他的两个朋友说说笑笑地接我回去，真是“月照征途风送爽，……！”（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歌词，下一句不便说出。）不如另辟蹊径！